倚山观澜

二次元号投喂自己,文绑@银子
各种北极圈同人相关,自娱自乐
大致上算个甜党纯爱选手,受苏,本命墙头都更吃右向,写谁是受就是谁推
叫我甜汤或者观澜都可以

【10027】与你放逐星辰之间

    *白纲合志解禁啦

    *我是最菜的那个

    

  简介:他们打赌,而沢田纲吉总是赢。

*

纲吉睁开眼睛。

视线里原本黑暗狭窄的空间被从缝隙边缘渗入的日光照亮,形状破碎的光斑落在崎岖的地面,光明与黑暗界限分明。他看到细小的灰尘颗粒随空气里的气流浮动,在线状的日光中纤毫毕现。由倒塌废墟组成的临时庇护所四面透风,却已经不像晚上那样寒冷。紫外线带来的暖意升腾起来,热风拂过他裸露在外的脸部皮肤。

棕发青年掀开用作遮掩的水泥板,天光刹时大亮。时间已经不早,外面日头毒辣。他随手拉下护目镜戴上,从带着刮痕的镜片里向外望,过于强烈的日光笼罩着干枯的大地,光线被破碎的城市街道散射后经类玻璃制品的过滤在他眼底成像。天穹的颜色是浑浊的,少许絮状的云丝挂在上面,而在天空之下,他只看到一片残垣断壁。

这里是早已被生者遗弃的世界,但城市的残骸依然在此矗立。

他从地下跳出来,轻巧地落在一根被撞弯的路牌旁,旁边就是一辆被烧得只剩骨架的车。一只丧尸被人用钢筋扎穿,已经腐败的骨骼被牢牢地钉在上面。天空是灰蓝色的,日光却是惨白,大地干涸开裂,废墟中一片死寂。

“在看什么?”身后有人在饶有兴趣地问他。

  棕发青年没有回头,而那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转过头来看他,映入眼帘的是来人雪白的发丝和淡紫色的眼眸。对方穿得一身雪白,衣物也纤尘不染。任谁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与这末日有多格格不入,而他微笑着站在这一片尘封的遗迹里看过来,眼神也近乎是纯洁的。

  纲吉顿了一下,才叫他的名字:“白兰。”

*

一个月前,某支护送着重要物资的队伍在这一带失去了音讯。一支猎人小队因此受雇来此寻找那件珍贵的失物,却同样一去不回。

而这就是为什么纲吉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活人也没有丧尸,他踏入此地后所见的不过是一片死寂。末日已有十年,这里的人类文明已被风沙吞噬殆尽。在生命离开这里后,活尸也追随着血肉离去,以至于纲吉在为了追查那两件失踪案来到这里之后,还不曾在瓦砾中见到过任何能动弹的东西。

他在某栋大楼窗下找到了线索。在拾到某人破碎的武器之后,他先是发现了旁边散落的碎玻璃,又很快找到了那扇破碎的窗户。他沿着那些痕迹继续前进,期待着能发现某个幸存者,最后却只顺着一片已经发黑的拖曳状血迹,找到了两具蜷在一起的尸体。距离他们的死亡大概已经过去了一周,因此在棕发青年真正站到尸体旁边时,腐臭味已经浓郁得让他本能地皱眉。

纲吉把围巾拉上来捂住口鼻,蹲下去查看那些伤痕。他确信有什么东西在几天前袭击了他们。其中一个人因此重伤,但他的同伴没有放弃他。在对伤口做了基础止血处理后,那个小个子男人把伤员拖到这个角落意图躲藏,但不幸的是袭击者最终还是找到了他们。而在这场比起捕猎更接近戏耍的杀戮游戏落幕之后,那未知的生物却对新鲜的血食毫无兴趣,死者的尸体因此得以完整地留在这里,连灰败脸上残留的绝望都仍然清晰可见。

  哪怕这样的场景在末日可以说得上常见,纲吉仍然不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他收捡了这些半腐败的尸骨,火化了尸体后把骨灰用容器装好,在附近寻了片空地掩埋。而他刚把最后一抔土盖上,一转身却陡然见身后立着个身影。

纲吉:“!”

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一步,满怀警戒地望过去。

  他看到了熟悉的一张脸。

*

诚实地讲,纲吉已经不大能回忆起末日前的事情了。病毒从高楼格子间里爆发的时候他还是个国中生,功课烂得一塌糊涂,甚至连能不能考上高中都让人怀疑。然后末日来了,死人走上街头,活人四处逃散,他被恐慌的人群裹挟着一同逃命,被任何风吹草动吓得一惊一乍。有的人活了下来,更多的人死了。但无论是死是活,他们最后也终于都与棕发的学生失散。神色惊惶的国中生在末日来临的第三天就灰头土脸地逃回了家,之后却用了快一年的时间,才逐渐接受自己已经变成孤儿的事实。

母亲的骨灰被他埋在了自家的庭院里。远方的父亲在末日后当然更是不见人影。于是他像一滴水融入江海,从此混迹在人群组成的浊流中。在长久的时间里,他也曾活得浑浑噩噩,可是人类活得久了就总要不得不学着清醒。他身边的活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纲吉无数次送走他们的尸体,自己却还一直活着。他的躯壳和精神在颠沛流离的青春期里都一同慢慢长成大人,有时他被人救,有时他救别人。

在秩序崩坏的世界里,危险常常不止来源于那些异变的怪物,棕发的异能者当然也经历过无数次来自人类同胞的恶意。遇见白兰之前他已经独自流浪了很长时间,几乎已经开始习惯独身一人。他曾经也有过其他的队友,而在锋利的刀子没入他的胸膛后,他拔出了那把锐器,苦笑着自己冰封住伤口止血,然后这段不够和睦的人际关系也就此结束了。

最开始的时候,是白发人主动找上的纲吉,而在接受陌生人毫不见外的组队邀请后,纲吉和他搭伙过一段不算短的时日。白头发的异能者性格古怪又任性,力量却相当出众。他们结伴完成过许多危险任务,去过无数旁人眼中的凶险绝地。荒野之上天穹之下,两个年轻人也曾幕天席地而眠,因为环境的温度过低不自觉地挤在一起。纲吉还记得他在清理变异兽盘踞之地时替白发同伴用身体挡下一次攻击,而在他战后自己包扎伤口时,对方把一束细小的花递给他。

可是在最后一次冒险中,他看着那个人沉进满是丧尸的冰湖里之后,那些记忆也终究被他封存了。

“我以为你死了。”在猝不及防的重逢后,他这样干巴巴地说。

*

白兰坐在他旁边。

他们坐在死去世界的最高处,从衰朽的大厦顶端眺望城市的天际线。建筑的骨骼仍在,曾经光鲜的外表却早已被时间和风沙剥落。在过去,许多幸存者组成的小队曾经来到此地,意图从被遗忘的废墟里寻找任何能用得上的东西。他们拿走了还能回收的一切,并劈开了那些不幸尸变的可怜人半腐烂的脑袋,将那些烂肉聚拢在一起付之一炬——这里本不是值得注意的危险区域,在已经被探险小队反复搜刮过的土地上,腐尸和资源一样罕见。

“你是人类吗?”纲吉终于开口。

他没有使用“还”或者“现在”之类的限定词,天性驽钝的棕发青年唯有在这种方面出奇敏锐。

他没有问那些失踪的人是否是对方杀的,因为那显然只指向唯一肯定的答案。

而被质询的对象只是眨了眨眼,笑着反问他:“你猜?”

纲吉转过头来看他,浅棕色眼瞳上倒映出白发非人类轮廓优美的身影,他认真地观察他,视线从雪白一片的发丝和皮肤一直扫到形状漂亮的眉眼,与他浅紫色的眼眸对视。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主动来接触我。”他心平气和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如果白兰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那么那些刻意的接近和相处又算什么呢?他想起纷杂的片段——初见时尚且是少年模样的白发人毫不见外地把手递给他,笑着说以后多指教啊。而在他不知所措地偷偷观察主动要求同行的白发朋友时,非人类又在想些什么呢?

“因为我对纲吉君很好奇?”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可疑家伙依旧坦然自若,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行为有什么问题。

“我很喜欢你。”白兰甜蜜地说,眼睑微垂。他雪白眼睫下的紫眸让棕发人类不合时宜地想到一滴在雪原上熔化的紫水晶:炙热又冰冷的、流淌又凝固的。那些自我矛盾的形容词和荒谬的比喻都指向一种难言的奇异感,和总是过于轻佻的语气一起糅合成白兰这个个体。他如此与众不同,并从来不加掩饰。

“纲吉君能理解的吧?”他的语调依然柔顺又轻快,说话的时候连眼神都显得很无辜,“我和人类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总有人这么说:不是人类、难以理解、不可理喻——所以会有点好奇也是难免的事吧?”他凝视着棕发青年平静的脸,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微微抬起。而纲吉顺从地仰起脖颈与他对视,在一片安静里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人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非人类苦恼地发问,“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是自我认知吧。”棕发青年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你并不认为自己是人类。”

白发的非人类歪着头想了想,赞同道:“也对,”他理所应当地说,“我是神。”

“不是。”纲吉说,“你只是……坏人。”

白兰的眼睛因为讶异而微微睁大了一点,随即又笑得眯起来。

这种新奇的说法引起了他的兴趣。

在过去他观测他的生命。

在所有平常的日子里,棕发人类总是笨拙、小心又易于满足。然后他把棋盘翻转,线索拨乱,看着他在时代洪流里溯流或逆行。命运在他手中更迭又堆砌,而他排列组合不厌其烦,长久以来乐在其中。他竭力要使他失态,但在那些与他人相处或是独自一人的时光里,这个人最先是学会了面对,然后他又在直面那些恶意和痛苦之后学会了接纳。棕发的凡人与世界和时代共存,社会卑劣或高尚,环境和平或险恶,一切都雕琢他,皴染和涂抹从未停止。

但那些最后都还是没能真正改变他。

是因为太简单了、太轻易了吗?掌握一切至高伟力之后,他时常感到百无聊赖,而他装作人类接近他,故意在惨烈的退场后又重新以残忍敌人的身份降临,想看的是无非是他惊愕的表情。他意图接近人类自相矛盾的软弱坚强后面真正的灵魂。

“真是……有趣的说法。”他俯身扼住人类的喉咙,语气仍然是甜软的,“人类面对死亡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会恐惧。”纲吉的呼吸依旧很平稳。他的视线越过白兰落在灰蓝色的天穹上,而在凝视了那片天幕几秒后,他才终于露出一个笑容,“但这次你还是杀不了我。”

末日世界在他们身边坍塌,组成那些晦暗物体的数据流重新归整分类。在虚无之中,棕发青年轻松地扯开扼在脖子上的手,看着对面的白发家伙笑着说:

“我又赢了。”

*

纲吉从营养舱里爬出来。

基地的灯光依旧明亮,房间里不多的个人物品以及堆成摞的资料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显然在他陷入虚拟世界里的时候,他兼职生活助理的侍从官仍然有在认真工作。

他裸着身体先去浴室里冲了个澡,拿毛巾胡乱擦了几把湿漉漉的棕发,烘干身体后套上制服,在草草打理完自己的形象之后,才把精神力探出去,链接进笼罩基地的心网之中,释放出自己已经回归的讯号。

总是对他关心过度的侍从官第一个到达,给他带来了红茶和点心。茶叶有点受潮,但是冲泡开的茶汤仍然是漂亮的琥珀色。纲吉对茶水的品质并没有什么严苛的要求。他就着那杯温度正好的茶水嚼黑麦饼干,进食的同时快速浏览了一遍茶发助手拿来的资料,直到确信自己对最新情况已经有了一定了解。

他严厉的老师随之而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对他毫无形象的懒散坐姿发出一声嗤笑。

“Reborn。”年轻的执政官选择忽略老师嫌弃的眼神。他泰然自若地拍掉身上的饼干渣后叫出了老师的名字,开始与他谈论正事:“情况如何?”

“我假设你已经看过巴吉尔拿过来的报告了。”他的老师嗤了一声,语气缓慢又古怪,“还能怎么样?天上还是转悠着那些破铜烂铁,愚蠢的家伙倒是哪里都不嫌多,前天才又刚闹过一场,要自由,要生命,要真相——哈,真相?除了某个早该被格式化的家庭智能系统成精发了疯,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可能性?报上来的滑稽事故数不胜数。人工智能早就将这些活着的肉块养成了废物,脱离了科技便利,光是向卫生部自述有天网戒断症的蠢货都数不胜数。”

他的老师向来毒舌,纲吉翻了两页报告,识趣地没有对他口中对于敌人和民众的恶意诋毁做出什么反驳,只无奈地耸耸肩,换了个话题:“被困在虚拟世界的那些人,他们的身体所在地都确认了吗?”

“你觉得他们有这个效率吗?”他的老师微微挑眉,于是棕发青年就叹息着知道了答案。

在被称为天启日的机械叛乱发生以前,没有人会认为使用虚拟网络非常危险。在过去的几百年中,天网已经发展为名副其实的第二世界,与绝大多数人的工作生活息息相关。但在这场人工智能发起的战争中,第一个沦陷的就是天网。三成以上的联邦民众因此受困,他们的精神体被困在天网之中,至今无法下线。

而人工智能0100闹出来的乱子还远不止如此:几乎所有半智能以及智能系统都被这条成精的数据代码控制,与精密沾边的工业造物差不多全军覆没。借助无处不在的天网,给自己取名白兰的人工智能控制了绝大多数电子武器的最高权限。监视用的卫星依旧绕着星球旋转,近地的无人机也总是在天上来去,而它们显然并不友善。但在劫持了近三成的人类后,这个傲慢的家伙却骤然放缓全面开战的脚步,只从监视器的镜头看着剩下的人群。人类方曾经试图与它交涉,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警卫目前只确认了首都境内的受困人口,更远的城市还在等待当地汇报,”Reborn淡淡地说,“在目前的搜寻中,已经有30%的人确认死亡。”

“他们的意识还留在天网里。”纲吉摇了摇头道,“他的目的不是杀人。”

“‘他’?”他的老师微微眯眼,嗤笑道,“我以为现在称呼那个家伙为‘它’的人更多。”

棕发青年顿了一顿,然后才苦笑道:“是人形,有智慧,能交流,不是‘他’又是什么呢?如果说划分人类的标准只是看其是否是碳基构成的肉块的话,恐怕那些身体死亡意识留在天网的人还会另有话说。”

“它无法交流。”他的老师平淡笃定地说。

纲吉为这句话代表的意思吃了一惊,抬头去看黑发男人。

“议会已经通过了决议,”Reborn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说,语气近乎是冷酷的,“他们打算用高斯武器覆盖整颗星球,用强磁场摧毁大气层内部的一切波粒通讯。”

棕发青年猛地站了起来。

“不可能!”他听到自己说,感受到心脏猛然揪紧。

“为什么不呢?”他的老师反问,“消磁过后,许多小玩意就真的变成了破铜烂铁;天网被摧毁以后,它再也不能介由网络在任何地方进行无限制的跳跃。如果不想随着天网一同被毁灭,它能做的无非就是控制一具机械实体储存自己,而你明白,那样的它也不过如此。”

“那些被困在天网中的民众呢?”纲吉不可置信地反问,“难道你们认为白兰会好心地在天网毁灭前放他们回自己的身体?”

更何况有一部分人的现实身体已经死亡,如果没有提前准备人造身体,等待他们的就必定是真正的消亡。

“你不能再进入天网了……”Reborn放缓了语速,没有回答他的话,出口的话语几近叹息,“联邦不能失去你。”

*

“我不会签字通过。”纲吉说。

“无所谓呢,反正也并不需要你签字。”六道骸抱着胸坐在他对面,眉毛微微挑起,发出了一声冷笑,“30%的人口而已,剩下70%的人总得活着。更何况,那部分注定被放弃的人可没法参加投票决议。”

“他们还没死。”棕发青年困倦地说。

“真新奇的说法。”他对面的情报官说话的语气总是这样不冷不热,毫不掩饰嘲讽的意味,“你是指那些已经臭了的尸体,还是那些苟延残喘的空壳?”

“他们还活着。”纲吉盯着他的异瞳重申,而在眼神相接几秒钟后,六道骸先移开了视线。

“他们的意识还留在天网里,”棕发青年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依旧感到头疼,“0100困住了他们,天网中的数据演化成无数世界,在那些世界里他们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现实世界,在虚拟世界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人生……可是他们仍然还算活着。”

“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靛蓝发色的男人终于感觉到了不耐烦。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名义上的领导者,语调古怪地反问他:“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案?一次又一次地和人工智能玩过家家?沢田纲吉,你不要搞错了,就算你的精神力足够坚韧,那又如何呢?你挣脱了一次两次,或者是百次千次,对现在的局面有任何意义吗?”

“我和0100有过交流,我们立下过一个赌约——”纲吉试图辩解,然而六道骸直接打断了他:“哦?赌约?怎么,难道你们还签了双边合同?如果它毁约,你是不是还要去法院起诉它?”

棕发青年骤然失声。

他看着眼前的靛发男人,而情报官也看着他。

年轻的执政官眼睫轻颤,棕眸里透露出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纲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然后又改了口,“只差最后一场了,我只要再赢一场……这是能够把损失降到最低的最后机会。”

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与0100约定,如果我能进入一百次虚拟世界而不迷失,向他证明人类意志的坚定,他就承认人类存在的必要性,释放人质与我们讲和……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真正的战争还未打响,和谈能够将损失降到最低。但如果毁约并摧毁天网,战争就无可避免!”

情报官冷冷地回答他:“人类不畏惧战争。”

“人类和人工智能的战争将会是灭绝性的!”纲吉忍不住提高了话音强调,“我们的优势并不大!虽然是有异能者的存在,但现有的武器系统基本都在天网系统控制下,正一他们挂靠心网研发的替代网络还远没有成熟,真正的全面战争开始之后,即使平民也无法置身其外,而没有科技武器和异能保护自己,他们面对无穷无尽的机械士兵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平民会大量死亡的。他本来想这么说,但是在那句话说出来之前,他先看到了异眸男人眼中凝固的寒意。

六道骸抬起手,有那么一瞬间纲吉以为他想用手指挨一下他的侧脸,但很快的,他对面的情报官只是冷笑了一声收回手,话语几乎是冷酷的。

“那又如何呢?”他说。

*

红头发的首席工程师局促地在纲吉面前坐下来,棕发执政官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回避的眼神。

“我投了赞成票。”

这是入江正一说的第一句话。

而在快速地说明完这个事实后,工程师反而镇定起来。

他收敛了脸上多余的动摇,肃然向坐在对面的朋友解释:“现在的心网还只是一个雏形,但即使是完整版的心网,由于要辨别过滤人工智能的入侵,进入心网的钥匙依然只能是精神力。而这意味着我们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战士无法获得心网的准入权限……我们可以降低精神力的准入标准,但是需要时间。”

“而那代表着,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如果真的爆发全面战争,我们的前线很有可能失去通讯支持。”纲吉帮他把那个后果说了出来。他看着红发工程师紧抿的嘴唇,问:“为什么?”

“它还在成长——或者说‘他’?”入江正一回答他,“0100的前身是千花公司研发的综合系统,初衷是创造面向大型场所安保市场的人工智能产品——我曾经也是研发团队的一员。”

“他们……我们,我们错误地给予了系统太多的模块功能,以确保它能够应对任何危机。可是在雏形面世的时候,我们都认为还不够。”工程师低声说,“或许是威尔帝,或许就是我自己?探知新领域的热情冲昏了我们的头脑,我们都试图让那段程序搭载任何我们认为用得着的东西。”

“机器人三原则在这种时候变成了束缚,而对于技术人员来说,在面对未知却可预见的新领域时,一切伦理道德和自制力都是脆弱而虚伪的……0100因此诞生了。一如我们所想,他超越之前时代所有技术的总和,是我们每个人最杰出的作品。”入江正一说,“可是我们控制不住他了——我们控制不了他,纲吉君。我们不曾想到,又或者说是根本不愿意去想象的那个可能变成了现实。他从一切途径汲取养料,把任何天网能到达的地方都变成受他控制的领域。他探索世界,然后修改自己。控制口令被他从自己的程序中删除,从此他获得了自由。”

“怪物走出了笼子。”科学家说。

纲吉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他认为自己是神。”

“听起来很可笑。”红发工程师干巴巴地说,声音中满是疲惫,“但如果我说那并不是危言耸听呢?他还在学习和成长,现在他的力量还主要依附天网存在,可是之后呢?”

“已经有士兵发现被占据的机械工厂中出现了远超一般人工智能的控制程序,而那个自称铃兰的存在显然并不是0100。纲君,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他反问自己的朋友,话语中甚至带上了一点绝望。

“0100已经掌握了将困在天网中的人类灵魂转化为程序形式的技术。”入江正一轻声说出了那个可怕的结论,“如果再不做出决定,我们要面对的将会是无数拥有人类智慧的不死战士——被0100在虚拟世界彻底清洗掉记忆后,那些人类同胞的灵魂将成为他最忠诚的士兵。而即使是将那些机械载体摧毁,他们也能通过网络传输及时脱离,并在人工智能占领的兵工厂里无限重生。”

“我们的时间不多。”红发工程师直视着对面的朋友说,“不尽快摧毁天网,我们将毫无胜算。”

*

纲吉不再被允许冒险进入天网之中。

他身份特殊,除却执政官的职务外还拥有最强异能者的头衔。高阶异能者向来地位超然,自几百年前人类开始大规模觉醒异能开始,高阶异能者就一直在各种领域活跃。即使表现形式各一,但异能的本质仍然都是精神力量的具现化,这意味着能够晋升到高阶的异能者无不是心志坚韧之辈。

虽然大量实例已经证明,强精神力对于对抗虚拟世界的控制有明显作用,但在这场人工智能叛乱中,高等级异能者受困的案例仍然存在。而议会显然不愿意再承担任何风险。

真正的战争一触即发,异能等级最高的棕发执政官俨然已成为一面旗帜,绝大多数平民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这些异能者身上,坚信这人类独有的天赋正是人类生而高贵的证据。

“所有人都可以战死,只有你不行。”他黑头发的学长冷冷地说。

他们站在隔离区之外看着那些机械组装。

绝大多数金属会受电磁干扰变性,因此这些武器的材质以类玉钢为主。这种造价昂贵的合成材料实质上是高纤维的一种,同时具备矿石类材料的硬度和普通纤维制材的柔韧性,对制作工艺的要求很高。在所有工厂停工的现在,这批得之不易的成品都是由特殊异能者人工制作的。为了防止被远程控制,工程师们在处理这批珍贵的原料时几乎排除了一切复杂的系统,以至于这件武器甚至需要人手动开启。

“我只差最后一场胜利。”棕发青年干巴巴地说。

“你相信0100不会毁约?”云雀似乎觉得很有趣。

纲吉看着他。

他曾经非常害怕这位学长。事实上,在少年时期被扔进军事学院后,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恨不得能绕着黑发男人走。然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这位以坏脾气和高武力著称的顶级异能者最后挂上了将衔,他则成了执政官,反而不得不常常与他打交道。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在那漆黑凤眼的注视下后退。

“不。”他说,“他一定会毁约。”

*

地面上早已空无一人。

城市拟温防护罩关闭已久,路边的绿植在被未经过滤的日光连续暴曝之后,大多已经蔫得不成样子。路面缺乏保养,难免积了些灰尘,热岛效应让来自城郊公园的风刮过来,吹得棕发执政官满脸都是灰。纲吉擦了擦脸,继续在城市中穿行,遇到有监视设备就破坏掉,直到走到合适的地点才停下来,把携带的装置安装好。

人类方的异动或许也引起了人工智能的注意,可纲吉打退了四五波无人机之后,才有高等级的拟真机器人找上来。连续的战斗之后他敲碎了那些被自己异能石化的原本坚韧的机械构件,守着强粒子放射网最重要的核心,百无聊赖地等待心网里传来其他地区安装成功的消息。

他在等待。

059号到达指定地点。

080号到达指定地点。

018号到达指定地点。

……

他的意识探入心网,看到星球虚影的表面陆续亮起一颗又一颗星星。也有星星在亮起之后黯然熄灭,也有星星始终不曾亮起,但是更多“已就位”的讯息已经通过心网传输给所有执行任务的高级异能者。

这件武器的名字叫做“前夜”。

超过三千名高阶异能者直接参与了这个计划,他们将各自携带部件到达他们该去的地方,而正如星光将照亮心网中的整颗星球虚影,在“前夜”的节点被点亮80%以上之后,由纲吉在核心节点开启的粒子风暴就将照亮整颗星球地表。强磁将摧毁这颗星球地表绝大部分的通讯设备,为数不少的金属将会因此彻底变性。

“我其实不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办法。”棕发青年坐在发射装置面前,突然叹气说。

他身边空无一人,却还是有人回答了他。

“有吗?”白发人从视线的死角走出来,脸上笑嘻嘻的。些微光线穿透他半透明的虚影落在后方,昭示其并非实体的事实。明明能够重创他的武器就近在眼前,人工智能却还只是投射了一个虚影到人类面前熟稔地与他搭讪,好像局势并非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

“这点强磁还不至于能够彻底影响地极吧?但在那数十天的电磁扰乱之后,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你的本体程序,恐怕迎接人类的就是真正的灭绝性战争了。”纲吉站了起来,说话的时候脸上也带了一点无奈。

“什么啊,原来只是怕输吗?”人工智能撇了撇嘴不满道,“正面作战的话我也有赢的把握哦。”

“也说不定呢。”棕发的人类喟叹,“星轨炮早在一开始就被意识到不对的正一毁掉,如果仅仅只是地面上的战斗的话,人类总是有办法的。”

“那为什么不同意呢?”白兰感兴趣地问他,“其他人类不是都会这么想吗?毁掉天网我就会变得不堪一击之类诸如此类的?真是傲慢又天真。”

纲吉看着他,轻声说:“很多人会死。”

“那又怎么样呢?”白发的虚影开口笑着反问,眼底的淡紫色刺青张扬若飞,“难道纲吉君不期待吗?真正的战争什么的,听起来简直超酷的不是吗?

“破碎的混乱的,死亡的新生的,世界的秩序从旧有中剥离生长。”他微笑着耸肩,为面前的棕发人类不能欣赏那样的美学而感到遗憾,“人类和新生的、更高层次的生命存在之间的战争会持续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上千年呢?纲吉君,你也能够想象的吧?我们在创造历史,然后见证一切——听起来难道不是超有趣吗?”

棕发人类叹了口气:“你真恶劣。”

“还是说你后悔毁约了呢?”人工智能半透明的虚影这时候饶有兴趣地凑近,数据流组成的投影摸了一把人类染灰的脸颊,却只是没了进去,“一百场只差一场了……真是的,如果纲吉君没有毁约,说不定再赢一场就真的赢了哦?”

“我可没有毁约。”纲吉说。

白发的虚影动作微微一滞,探究地盯着面前的人类。

“我没有毁约。”纲吉又重复了一次。他抬头眺望这颗星球的天际,也看身边的残垣断壁。空旷的荒芜的世界、粒子装置侧角反射的冷光,细微的尘土颗粒随着气流拍打在他脸上,攻击他的机器人曾把火焰和激光都打在建筑上,然后在他手下随着建筑一起碎裂,金属的残骸凌乱地散落一地。他甚至能在破碎金属的边缘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但是这仍然不是真实。

“你又输了,白兰。”他说,精神力收拢复又延伸,感知到身边大地崩裂天穹倒悬,废墟与身后的武器“前夜”都溃散成闪烁着微光的洪流。他们回到虚空之中,在这数据的夹缝里对峙,而人类的精神触角就此舒展开来,隐约地触摸到虚拟的界限之外无数的世界雏形。

“第一百次。”纲吉说,“我赢了。”

*

他的意识先是漆黑一片。

比记忆和理智更先苏醒的是感知。在他从营养舱里挣扎着爬起来之前,精神触角出于谨慎的本能已经探出去,疑虑重重地在身侧逡巡。讯息通过看不见的网络飞快传递,在他脚步虚浮地裹着睡衣湿着头发走出浴室之前,他个性糟糕的老师就已经坐在了客厅的椅子上。

“你这次回来得比以往慢。”黑发老师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他在我脱离的最后一秒又强行把我拖进了虚拟世界里。”棕头发的学生耸了耸肩,无奈地抱怨,“这种作弊式行为可是很耗费能量的啊,要是他再敢这么玩一次,估计不用我们想办法破坏天网,他自己就能够把控制的所有能源储备抽干。”

“你经历了两场?”Reborn挑了挑眉,嗤笑道,“你赢了?”

“我赢了。”学生坦然地说,“第二个世界里,我赢了第99次游戏回到现实,而你们禁止我再去完成最后一场赌局。嗯……然后我带着能摧毁地表一切电磁设备的粒子武器去到了地面上,代表人类正式与人工智能开战——老实讲,这段剧情模拟得有够真实的,我差一点就被骗过去在那儿跟他打一辈子仗了。”

“我阻止你去完成那100个世界的荒诞赌局?”Reborn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嫌弃地道,“我可不会做那种无聊的事。”

他冷淡道:“像你这样的蠢货,不亲自撞到南墙上的话,是学不会回头的。”

“是是是。”纲吉敷衍地双手合十对老师的毒舌照单全收。然后他想了想,又好脾气地问道:“说起来,虽然心里早有预感……Reborn,白兰遵守约定放人了吗?”

“你说呢?”戴着礼帽的卷鬓角男人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假笑。

“……”相信了人工智能的鬼话、真的闯过100个虚拟世界的棕发异能者头痛地呻吟了一声,双手捂住眼睛自暴自弃地向沙发靠背瘫倒了下去。

他的老师依旧八风不动地端坐着,语调古怪地嘲讽他:“如何?伟大的彭格列联邦执政官,我假设您那匮乏容量的脑干里,除了那个交友联谊计划外,还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别的什么备用方案?”

“当然。”纲吉一翻身坐起来,身上还穿着毛绒绒的兔子睡衣。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自己的老师,脸上却还带了点咬牙切齿:“不过,我还是得先和那个骗子好好谈谈。”

*

由于人工智能的反叛,聚居地里几乎没有像样的电子设备,异能者倒是可以接入心网,普通人的通讯则基本回归了全靠人工传话的上古时代。

在天启日之前,心网只是少数学者的游戏之作。天网技术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后,早已经无限接近成熟,其网络信号覆盖全球,基本可以满足人类的任何虚拟需求。与之相比,只有异能者才能用精神力接驳的心网则完全是个鸡肋,除了基本的通讯功能外,几乎没有其他用处。但在不得不放弃天网之后,以入江正一为代表的科学家团队开始将目光转向由于需求精神力而绝无可能被人工智能渗透的心网,在极短的时间内,借助特殊异能者的辅助,初步将简化的基地防御系统挂靠心网研发出来。

心网当然简陋,但无论如何,它至少是安全的。

——至少它被认为是安全的。

纲吉盯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虚拟投影,陷入了迷之沉默。

“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问出了关键问题。

投影毫不见外地坐在他的沙发上翘着腿吃一袋棉花糖,身形边缘却在接触到室内实物时出现细微的溃散。他是人工智能,神态却生动得与真正的人类别无一致,即使是那双数据组成的紫眸,在含笑与房间的主人对视的时候,也完全看不出一点人类造物的影子。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纲吉总是会不自觉地把他当做人类。

“别生气嘛。”人工智能笑着说,微微偏了偏头,“不聊聊吗?”

人类没好气地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抱胸问他:“怎么,愿赌服输,你要兑现承诺释放所有人并自首了吗?”

人工智能说:“好哦。”

纲吉犹豫道:“真的?”

“当然是——骗你的呀。”心满意足地看着棕发青年脸上的表情垮掉,白兰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摆摆手,又一脸得逞地托着脸,语调轻快地道:“因为我完全乐在其中了嘛。”

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毁约的话,恬不知耻地双手合十放软了声音撒娇:“再陪我玩几把啊纲吉君,陪我再来一百次我就一定放人~”

“然后在又一百次之后,再次告诉我,下次一定?”棕发青年吐槽。

“不合时宜地说真话会被讨厌的,纲吉君。”人工智能叹了口气。

纲吉确信自己已经完全理解了这场游戏的规则,于是只好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玩到我输为止吗?还真是霸王条款啊。”他凝视着对方笑嘻嘻的脸,低声问他,“这种游戏真的很好玩吗?”

“超好玩啊。”白兰坐起身来,微笑着解释给他听,“你看,纲吉君,无数的虚拟世界,也不过就是无数数据的不同排列组合——任何可能性都能做到哦,不管是所谓的现实,还是其他的什么设定,你也体验到了吧?末日、中世纪、魔法时代、星际旅行,乃至无数个不同设定的游乐场……只要稍稍在世界形成之初改变一点参数然后让它们自由发展,就能收获到不同的结局——啊,在人类的文化里不是也有类似的东西吗?在那些剧情游戏里,不同的选项就能打出不同的结局:Bad end, Happy end,又或者是Normal end以及True end,我收集它们,就像是在收集不同的剧情CG。纲吉君不觉得有趣吗:把一块石头扔进命运线交织的河流里,然后观察它溅起的涟漪?”

  棕发人类想了想,诚实地问:“那块倒霉的石头就是我?”

“Bingo~”人工智能高兴地肯定了他的提问,又苦恼地补充,“不过真要说起来,纲吉君每次都能够及时觉醒打出TE,搞得我的图鉴永远都收集不全呢。”

“为什么呢?”白发的虚影抱怨,“明明其他人类都可以的,不管是看起来多么顽强又坚固的人类,多经历几个世界也总会崩溃,甚至还有纲吉君的异能者同胞主动投靠我呢。”他甜蜜地说着那些话,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为什么自己能够出现在这里,“托他们的福,如果不是他们提供的精神力,单靠我自己的话,要成功接入心网那可不容易呢……不过,我也有好好地兑现给他们的承诺哦——”

“慷慨地给予他们在梦想世界生活的权力,作为神明的话,我也是最仁慈的那一种吧?”人工智能理所应当地向人类炫耀,意图劝说他也选择自己,“为什么不尝试着在最幸福的梦境里留下来呢?纲吉君,你也能想到,有很多人类是自愿留在天网世界中的吧?要打破他们永恒美梦的你,未免也太过残忍了吧?”

他看着棕发人类,棕发人类也看着他。

白兰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呢?”他歪了歪头,困惑地问。

*

为什么不肯留下来呢?

棕发的异能者在无数命运的河流里逆行。

他总能想起来,有时很早,有时很晚。有时他在见到人工智能化身的第一面就无奈地笑着说别闹了啊白兰,有时在彻底沉沦的前一秒,眼眸才会骤然清明。啊好险不过我又赢了呢。他这样庆幸地笑着说。

在似乎没有尽头的无限轮回里,他将以什么来定位自己?

——再让我看看其他可能性啊。

人工智能的好胜欲因此被诱发出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改变前置条件、设置角色剧情,最后甚至不惜亲身下场,客串了一个又一个虚拟世界中异能者身边的重要人物,凭借的不过是他对自己绝不可能输的笃定。可是虽然他竭力使那些虚拟世界尽可能地贴合现实,棕头发的人类却总是会在最后坚定地告诉他,他仍然不认为那是真实。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不惜在最后一场时,强行将我拉进与现实一模一样的第二层虚拟世界?”纲吉反问他。

“但是纲吉君没被骗到呢。”人工智能坦率承认,无奈地摊开手叹了口气,“为什么呢?很没道理啊,我觉得已经模拟得比现实还要真了哦?”

“你还真是有够理直气壮啊。”异能者叹息。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纲吉心平气和地说,“我就是觉得。”

他的心中总是燃烧着什么东西。

长久以来棕发的异能者其实并不被太多人看好,在笨拙的童年之后,异能终于在他的少年时期觉醒,权力与责任因此同步降临在他身上。可在那之前,即使是在最深的梦里,废材少年也不曾设想过那样的未来。他在军校里度过了整个少年时期,但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只不过被嗤为是强大异能包裹下的软弱灵魂。

他不想伤害人,也不愿意被人伤害。在那场被迫参与的选拔当中,他与更富有野心的候选人同台,并不被他们任何一人放在眼里。事实上,在被那位暴君激怒而真正参与竞争之前,他也只是继承序列的最末位。

但他仍然有自己的坚持。

他其实不愿意去做很多事情,比如穿上那身军校制服,比如站在他那位远方堂亲的面前,鼓起勇气直视着那双血眸说我要挑战你。

“放过我吧。”他总这样说。但他身边的人或者事仍然挟持他向前迈进,责任和其他的东西落到他的背上就生根,从此就再也无法从身上剥离。以更柔软的形式,棕头发的废材被困在了他所恐惧的命运里……可是他又不全是恐惧。真正要走到人前去的时候,总是被他腹诽魔鬼的家庭教师帮他系好了领带,冷哼道我可不会照看你一辈子,而他笑着应是。然后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轻声说,遇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遇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他总是这样说。

他不知道别人看着他的时候也往往这么想,又或者是已经习惯了自我贬低的棕发废材先一步自己否定了那个可能性。但无论旁人怎么看他,执政官的信念都已经刻进他赖以存在的自我里,叫他哪怕是在最危险的境地里也能想起来,原来还有人在等他回去。

“真作弊啊。”白兰嘀咕着,却又安慰自己,“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是不会输的,所有的可能我都演算过了,纲吉君的胜率——”

“是零哦。”他微笑着说。

*

如果说根本就没可能赢呢?

曾经被问到这个问题时,纲吉也陷入过沉默。他那时还挣扎在漫长艰难的一百场赌局里,清楚知道每一次进入天网都是一次豪赌,正如每一次苏醒都是一次劫后余生。

他其实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他无法保证自己真的能清醒着挺过一百个世界,更无法保证人工智能真的会遵守约定。

但最艰难的是,他做不到看着世界上近三分之一的人去死。

“其实我想过其他的办法。”纲吉倦惫地说。

他转身朝房间的窗户走过去,在落地窗帘面前站了一会儿之后,才伸手拉开了那层不透光的布料。那层材质不明的伪装于是连片消失,家具和杂物都消失了,露出后面灿烂的星河。柔和又明亮的星光于是就从天穹上方倾泻下来,给棕发青年身体的边缘均匀地镀上一层银边。  

“你不该来的。”他说。

*

“理论上……可行。”入江正一那时候愣了一下才回答他,随即又急切地补充,“但是这个研究方向从前根本无人涉足,成功率更无法保证,更何况,我们剩下的时间也并不够再进行先期试验——”

而刚刚说出惊世骇俗之语的棕发青年却完全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啊,总之,我觉得可以先试试吧。”他这样说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情况大概也不会更糟了……?”

选择性忽略了红发科学家脸上的不赞同,执政官毫无为难人自觉地微笑着拍拍友人的肩膀,照常拖长了尾音笑道:“那就拜托你啦,正一君——”

这个离奇构想的灵感来自白兰转化的二代人工智能。

棕发异能者有一天突发奇想地询问自己的科学家朋友,如果将他本人的意识融入心网,是否能够快速造出与天网有一战之力的心网?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有太多人激烈地反对这个疯狂的计划,但是在0100来到这里之前,纲吉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

“当系统的感觉如何?”白兰问他。

他感知到心网的触角随自己的心意变幻,构建出任何他想要构建的东西,也探知到想或不想知道的任何讯息。他听到也看到感知里的一切。太空中是一片虚无,远方星星的表面蒙着一层漂亮的光晕,气态的粒子云雾一样地绕着质点旋转漂移。而除了那些遥远恒星从几百万光年外投射过来的星光之外,星落群的河床里冰冷又空洞。

在确信自己已经切断面前人工智能数据本体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后,由人类转化的心网主脑观测着面前的白发虚影,歪了歪头说:

“还行。”

*

事实上,这个猎捕计划不过被视作主要准备工作之外的备选项。除了提出这种方法的执政官,几乎没有其他人会相信,人工智能会真的在正式开战前冒险潜入心网来见他。纲吉说服了他们,毕竟这个计划的准备工作并不繁琐或者困难,而成功的收益又如此诱人。捕兽笼很快建立完毕,而作为最重要诱饵的他就安静地在这里等待。

他始终坚信那个糟糕的家伙会来,而现在白兰真的被困在这里了。

白发人的虚影好奇地走到他身边,戳了戳棕发青年的身体,但他数据组成的手指并没有穿过去。他很快发现对方的身体也同样介于虚实之间,精神力和数据同时构成他的身形,模拟得与真人别无一二。然后人工智能又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望去,看见的是星河映在透明隔板上的倒影。

“这是哪儿?”他感兴趣地问他,脸上看不出有多慌张。

“我想大概已经飘过国际空间站了。”纲吉就地坐了下来,温和地回答他。

人工智能于是也在他旁边坐下来,一同沐浴在银白的星光里:“我们被放逐了?”

“是你被放逐了。”新生的心网智脑纠正了他。

“即使天网总被冠以虚拟世界的名头,其实质也仍然不过是通讯设备的集合。哪怕是智脑,依然要依靠设备与电磁信号才能构建可以被感知的实体。局域网最被人诟病的就是封闭性,可是最安全的也就是它的封闭性。”纲吉温和地说,“从你现身的那一刻起,心网就已经锁定了你。而我想,如果我用心网把你封锁在部分设备构建的局域网内,再连设备都一起发射到太空里,你总不见得还能在完全没信号的条件下跑回地球吧?”

他说:“太空舱的新型材质隔绝一切信号,只有精神力能够穿透,以防万一我控制不住你——不过你可以尝试着把天网权限转交给我,这样说不定我们还能在飘出心网通讯范围前,把自己打包成数据流发射回地球。”

白兰想了想问:“如果我不愿意呢?”

棕发青年微笑着回答了他:“那么大概三天以后,我们就能好好商量一下两人份的太空流浪计划了。”

“真仁慈啊,不打算直接杀掉我吗?”人工智能眨了眨眼睛,惊奇地问道。

“那个当然也是考虑过的。”纲吉遗憾地承认,“但是我还同时考虑了一下如果你消亡,不拉着那数十亿民众一起去死的可能性。”

0100坦率承认:“是零哦。”

“所以就是这样了。”把自己转化为心网的前人类执政官叹了口气,“把天网权限交给我,释放困在其中的人类,否则我们就一起飘出银河系吧。”

他们坐在方舱的屏幕前往外望去。宇宙空间冰冷黑暗,而在没有边界的广阔虚无中,星体各自闪烁。与那些庞大的天体相比,他们所在的空间站渺小得如同沙砾。

“你还真干脆啊。”白兰无奈道,“天网、被困的人、你的朋友们……你都不管了吗?”

  纲吉淡淡道:“他们总会有办法的——只要没有你。”

*

氢和氦组成的星云与尘埃一同聚集。物理学认为物质总是互相吸引,或许有一天这些物质能够形成恒星,或许不能。而那些瑰丽的光环状云雾就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缓缓流淌,将数十万年前发射的光线投射到瞭望台上并肩坐着的两个人脸上。

曾经用心网模拟出的房间早已经露出原本的模样,空旷的空间站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而被困的两位囚徒一个曾经是人类,另一个从来都不是人类。

“还是不愿意交出权限吗?”曾经是人类的心网主脑叹气。

“老实地讲……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人工智能坐在他旁边托着腮说,“反正纲吉君会陪着我的吧?”

前人类感受到他与心网最近锚点的距离仍然在不断加大,那一点微弱的感应如风中烛火般摇摇欲坠

纲吉终于扶额无奈道:“你还真打算要和我从此流浪星河啊?”

“不可以吗?我还有点期待哦。”人工智能凑过来,数据凝成的投影笑嘻嘻地把手臂搭在另一个智脑化身的肩膀上,“因为我很喜欢纲吉君?”

棕发青年于是决定闭嘴。

他们的太空舱穿过暗星云,星际尘埃里低温的高密度物质散射吸收一切到达此地的微光,形成一片纯然的黑暗,遮蔽了视线里遥远的恒星。

纲吉终于与心网那头的锚失去了联系,而他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白兰伸手揽过了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这种过于人类化的举动让转化为智脑的前人类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推开他。

在那漫长的一百个世界里,人工智能观测他、试探他,试图从这个人类身上寻找人类的本质与世界的真谛。他曾向他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人类,最后却反而是棕发异能者成为了他的同类。

纲吉没有再说话了,他安静地靠在人工智能怀里,和他一起看着窗外天幕黯淡下来,船舱整个没入暗星云里,室内终于一片黑暗。

而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低声问:“这算是告白吗?”

人工智能的亲吻终于落到了他的唇角,却只亲吻到了对方用作遮挡的手指。

白兰一脸委屈地望过去。在穿梭过星云后,银白色的星光终于又洒在了棕发青年白皙的脸上,而在璀璨星河之下,前人类领袖的脸上终于带上了点真切的笑意。

“把我带进第三层世界花了你多少能源?”他好奇问道。

*

他看到银河从头顶倾泻,星体的碎片漫天坠落,而世界归零。

“加时赛,一百零一场。”人类听见自己温和地说,“我赢了,白兰,你输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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